玄奘他師徒四人取經完畢，全西天都抱著松了一口氣的態度, 念叨可算是送佛送到西, 這三卷真經折騰這麽久可算是送到了, 接下來只要給他們五位封個沒什麽卵用的位子，我們都能休息了。

普賢給我念叨, 大家可算是不用提心吊膽，簡直是普天同慶的態度。

他們一個個高興尚且不及，獨獨我一個分外忐忑, 想來百年前我與金蟬子的那點恩怨, 對別人或許不算什麽, 偏生這金蟬子是個往死裏較真兒的，他做小和尚的時候, 對我喜歡的很, 如今即已恢覆, 忽然想起來我倆以前那點積怨, 這可一點也不好。

我我的心裏一旦有鬼，半分也安心不得, 孫悟空牽著白馬到我面前歡天喜地的問好, 我只一身冷汗沖他假笑, 殊不知我這素來是什麽也不怕的南海觀音，如今為他一個金蟬子，已經嚇得前胸後背盡汗濕盡了, 當真生死臨頭也不曾這般緊張過。

孫悟空牽著白龍馬，也不顧人家小白龍現在還想不想當馬, 對著我碎碎念道：“菩薩，你有所不知，我等這後半程走的也未免過於隨便了，若早是如此，老孫又何苦麻煩你那麽多次呢？“

我只能對他說：“這便是你的劫數，有苦有難，逃避不得。”

現如今，我這套話是越說越溜，早已到了不過腦子的地步。

正當此時，那一直走在後面的小和尚走進來了，他初來大雷音寺，瞅誰都瞅得新鮮，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，四處張望，甚是歡喜。

奇怪的是家夥平日裏最是話多，如今竟一言不發起來。

佛祖照例發表他的領導演講，無非是共建和諧西天，歡迎新人入駐，以及諸多點化等等。

雖然這段歷史後日在傳說之中描述的甚是華彩，當日卻是無聊得很，佛祖就那麽幾句話，兼之有很多忌諱不可說不可說，只得將可以說的幾句套話顛過來倒過去講了又講，一直講到沒有人想再聽為止。

很多年後，我有幸翻了一下當時會議記錄的冊子，對記錄員的口空編造能力甚為佩服。

須知西天諸佛大多喪得很，說好聽的叫六道皆空無牽無掛，我等六根清凈對俗世俗物沒有興趣，說白了就是大家都活得太久，很沒勁，還動不動就被誰劇透一下，誰也提不起興致。

師徒四人卻是新鮮得很，就跟追星族見偶像一樣，恨不得滿地打滾要簽名。

佛祖講完話，示意玄奘說兩句，畢竟要給他封個佛了，他馬上就要恢覆記憶，大家想看看他和金蟬子哪裏不同。

誰知孫悟空卻替他說道：“我師父說不得話，他發了啞誓了。”

他一說，小和尚便在一旁鄭重其事的點頭，非常認真的模樣，一副這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偉大的決定的樣子。

點完頭，傲然昂著腦袋，等著別人評價。

他這一說，外人倒是沒有什麽反應，我們這些昔日裏認得他的全都愕然瞪大了雙眼，天打雷劈一般楞在原地，一個個一點都不冷靜，仿佛天塌下來一般駭然不已。

如來也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，他坐在最前頭演講的位子上把詞都忘了，駭然望向我求助。

我示意他要冷靜，這世上什麽新奇事沒有，金蟬子他這腦子就這樣，一天一個新想法，我們還能把他腦子砸了不成。

見他說不出來話，我只能替他說，奈何我也沒準備什麽演講稿，只能胡說。

好在在場的都是熟人，走流程反正到底都一樣，到時候負責文書的信筆一編造，我們這次會議就無比光明輝煌聖潔了。

我這人比較實在，說話比較簡單，很不擅長演講：“悟空啊，三卷真經在這兒了，你們拿回去吧。”

眾：”……“

普賢在我耳根邊上說：“都是自家人，不講究就不講究了，你忒不講究了。”

我道：“湊活湊活得了，反正諸位都被玄奘那啞誓嚇得走神了，沒什麽人聽我講話。”

我翻了翻如來的演講筆記：“悟空啊，你這麽喜歡打架，以後就是鬥戰勝佛了；八戒稀罕吃東西，那就凈壇使者吧，天底下的供果都給你吃；悟凈便做金身羅漢，他們羅漢部缺人，鬧了有一陣子了；小太子，你從今日便是八部天龍馬了。”

如來在旁邊聽著，心想跟他自己打草稿的時候差不多，聽著聽著發現少了一個，伸手推我道：“差了一個，玄奘沒講。“

我坦言道：“這字我不認識，你來說。”

如來：“……”

唉，奈何我這觀音做得隨便，是個沒文化的，不認識就是不認識，我從來不裝逼假裝認得亂讀，畢竟我乃是堂堂南海觀音，我今日若是讀錯了，怕是以後字典都得跟著改了。

如來過了好久才冷靜下來，對著玄奘招招手：“你前世乃是我的弟子，既然如今你已經取到真經功德圓滿，從今日起便為旃檀功德佛，我也應當給你恢覆記憶了。”

小和尚激動的搓搓手，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，生怕如來覺得他怠慢，，不能說話也很用力的點頭。

如來說罷，伸出一只手，哄孩子一般覆蓋在玄奘的小光頭上，拍了三下。

當真如同醍醐灌頂，一點通明，數百年的記憶瞬間湧入他的腦海，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欣喜。

玄奘站在原地，悵然瞪大了雙眼，無數思緒在心頭翻湧，短暫幾分鐘的時間裏，他又哭又笑，仿佛接受一個陌生人般接受著自己。

要恢覆數百年的記憶並不容易，要找回過去的性格更是艱難，況且他現在既不是金蟬子，也不是玄奘，這兩者是截然不同的，有著截然不同的記憶和信念，兩股力量在同一個身體裏不斷交鋒撕扯著，仿佛要將他瘦小的身軀撕裂了。

西天諸佛都沈默的看著，想知道記憶恢覆之後，他到底是玄奘，還是金蟬子。

如同迷失的自我在幽黑的山洞裏跌跌撞撞前行了數百年，終於在無限黑暗的環境中看到了螢火蟲般的一點明光。

如來一直覺得，這種人和神的相互碰撞與交融將是解救西天的良藥，會給死氣沈沈的西天帶來全新的血液，或許就是改變我們現在環境唯一的希望。

而如今這唯一的希望中，正在前世與今生的洪流中獨自掙紮著。

就在所有人沈重的目光之中，他忽的擡起了頭。

西天唯一的希望擡頭了？

每個人都激動起來，仿佛看到火花在黑暗之中燃起，而我們已經在黑暗之中前行了太久，甚至忘記了光明的樣子。

有那麽一瞬間吧，普賢對我說，他覺得西天還是有救的。

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麽一個脆弱的身軀之上，如同將明珠放置於危樓，誰也說不清，是對是錯。

只見希望睜開了雙眼。

希望的眼睛帶著一絲從前沒有的狠厲。

……我怎麽覺得，這個事態的進展不太對。

玄奘，不，金蟬子，不，旃檀功德佛轉動著他的腦袋，目光在西天眾人臉上一一掃過，似是在尋找著什麽。

然後他的眼神落定在了我身上。

只見沈默許久的旃檀功德佛大概是忘記了自己的啞誓，忽得張口，手一指我的方向，沖我吼道：“觀世音！”

“我和你沒完！”

我嚇了一跳，轉身就跑。

啞誓是小玄奘發的，現在金蟬子不認賬了。

於是，西天諸佛唯一的希望，就在眾人期待而又悔恨的目光之中咬牙切齒的沖我跑來。

我這人，平時很倔。

金蟬子是我的克星，遇到他，我就得慫。

我四下環視了一下周圍，見西天諸佛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，一雙又一雙眼睛裏充滿了希望。

他們大概是等待著我說一兩句至關重要的話，點化剛從迷途返回的金蟬子，讓他幡然醒悟，為西天做出一番貢獻什麽的吧。

反正他是內定的救世主啊。

我覺得在這種關鍵時刻，我做的所有決策都至關重要，為了我等西天，我應該承擔起作為南海觀音的責任。

我鼓起了勇氣，昂起了頭顱，當這西天諸佛的面挺起了我脆弱的胸膛，用勇敢的目光註視著向我沖過來的金蟬子。

一秒，兩秒，三秒。

金蟬子目光冷厲如同冰淵，咬牙切齒如同凡人，渾然不像是個六根清凈的佛，哦不，他大概是六根清凈的，只是遇到我就破功破戒，這是我倆上一世留下來的孽緣。

只聽見他用盡肺腑之力聲嘶力竭地吼道：“我輪回十世都沒忘了跟你算總賬！你站住，你別跑！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！”

“當初若不是念咒封我不許我講話，我何至於落到和那猴子折騰這許多年的下場！”

我聽見孫悟空在我旁邊委委屈屈地小聲咕噥：“師父你這麽說就很傷人了。”

那一瞬間，為了天下蒼生，為了人間苦難，為了……

為了……

……

我果斷掉頭就跑。

西天最後一次絲希望，天下蒼生唯一得救的時機，就這麽被認慫的我給掐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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